文｜洪采姍
攝影｜Ogawa Lyu
「你有聽過日頭花嗎？」
訪談那日，和飛飛飛約在東勢新盛國小附近的咖啡廳，他騎著藍色摩托車，一身輕裝登場，和老闆熟悉地聊了幾句後便自在坐下。閒談中他問了這句，接著又自答，自雲縫中灑落的陽光是「日頭花」，雨天從山上流下的水叫作「山水花」——飛飛飛說，這些詞彙華語難以捕捉，客語卻形容得唯美又精準，他覺得好浪漫。
身兼插畫家、曾任客語配音員的飛飛飛，這幾年把大埔腔裡獨特的詞彙集結成《小飛客畫辭典》，不定時在社群上和眾人分享；亦將從小到大參拜的廟宇繪製成《東勢妙廟妙》系列，用靈動又寫實的插畫，介紹在地重要的信仰基地。
這些不僅是出自為客家文化盡己之力的責任心，更是源自生於斯、長於斯，對於「根」的深厚情感。如今他不再向外探尋，定居台中、一星期回東勢老家一次，日子過得簡單，心裡卻紮實豐沛。不求飛得多高，但求飛得安穩、不羈，且自由。
醜陋也可以是美的
曾經，他想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小時候覺得非洲人好辛苦喔，但要真的去到那邊又不容易，我就在想，也許哪一天我的畫能代替自己飛過去，給他們一些慰藉。」說起飛飛飛一名的由來，他顯得有些難為情，「會不會很矯情啊？」他喃喃自語。
想用畫畫照亮他人，是因為曾被畫畫照亮。小時候，飛飛飛便對繪畫展現興趣，每學期的學藝股長總有他的份。然而，求學階段家人並不樂見他走上藝術這條路，因此飛飛飛曾短暫唸過經濟系；直到確立心之所向，才轉至大葉大學修讀視覺傳達，在那遇見恩師，從此踏上以插畫作為翅膀的旅途。
「我不是科班出身，畫畫比較隨心所欲，當時教授看到後卻對我說，這種醜陋是美的。」這句話猶如彼時的日頭花，原來插畫裡的美，能海納百川。
他徜徉在一次又一次的挑戰裡，享受以文本出發、畫筆添翼的樂趣，「對我而言，插畫家的能力是詮釋文本，讓密密麻麻的文字深入淺出，用自身視角轉譯為圖像。」有時是《山海經》，有時是卡夫卡，那段時間的大量閱讀，除了為插畫風格奠基，也影響他的思想至今，甚至將 IG 名字取作 Mishima Ryunosuke，「乍看之下是不是以為是日本人？其實是三島由紀夫和芥川龍之介的結合啦。」
急速消失的根
大學畢業後飛飛飛持續待在台北，接接插畫案、偶爾擔任客語配音員，時間一久卻發現：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們學校是第一間設立視傳系的大學，我一直記得創系的宗旨是，做商業中的非主流。」始終惦記這句話的他，終被產業裡難以改變的現實所消磨，快看不清心底那把尺的刻度；於是，他在 2020年舉辦《我不當插畫家了，掰～》展覽，與那個為別人畫畫的自己告別。
飛飛飛回到孕育自身成長的地方，像候鳥歸巢，花了兩年時間協助媽媽在谷關的店務，日復一日洗碗，也洗滌了與母親間的隔閡和誤解。隨後他任職於東勢客家文化園區，透過策展為家鄉付出的同時，也深刻意識到客語正逐漸消失，「我這一代可能只剩一成的人能流利對答，再下一代幾乎沒辦法了。」自小受到「大埔客語之母」徐登志老師訓練演講的飛飛飛，曾經經歷注音學發音、比賽時評審聽不懂大埔腔的窘境；而今，他更深刻感受到這個語言從正名到維繫，有多麼不容易。
「我原本對於客語認證這件事很不認同。心想，這就是我從小講到大的語言，為什麼還要被誰認可？」體悟語言消失的危機後，他有了不一樣的想法，開始藉由參加檢定、學習拼音重新認識大埔腔，再用自己擅長的插畫，為這些珍貴而獨特的詞語留下生動的紀錄。
承載土地的力量翱翔
「做了《小飛客畫辭典》和《東勢妙廟妙》後，我好像漸漸找回那個喜歡畫畫的飛飛飛了。」想為文化保存盡一份心力的單純，一如他回台中居住的這幾年，以漸趨成熟的視角回看此地的人事物，才發現生活可以如此簡單質樸。而當年返鄉的決定之於飛飛飛，多少也隱含了對成名的逃避，「比起被很多人看見，我更喜歡無拘無束地過活。」
翱翔或降落都能順從己心，這才是他的理想生活。而東勢一帶原本只有傳統住家林立，偶爾幾隻野狗穿梭；如今多了咖啡飄香，也有書店開張——那同是客家子弟返鄉開店，帶來了新的流動，正在緩緩發酵。
就像飛飛飛也回來了，悄悄落在這個可愛又純樸的所在，羽翼裡，多了土地的力量。
一件與客家羈絆的物件：《東勢妙廟妙》北興里雙福祠畫作
家裡開廟堂，飛飛飛從小就在神明庇佑下長大，也有特殊體質。繪製《東勢妙廟妙》除了田野調查，他事前也會向神明稟報，再感應祂們的回覆。北興里雙福祠是飛飛飛最熟悉的一間，採訪那天他一邊趴在斑馬與獅子的造景上，一邊介紹雙福祠會拜石頭公、樹王，像回到家那樣安心。他還記得當初稟報時，土地公很開心，要他畫漂亮一點，「我說好。」現在，連神明都喜歡他的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