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慧
攝影|潘怡帆 Crystal Pan
服裝|dleet 李倍
化妝|朱璐
髮型|Amy
「如果我不講,它就會從我生命中消失。」
說起客語與自己的關係,李劭婕這麼形容。從「台南人劇團」當家花旦,客家電視台《烏陰天的好日子》中那位活潑溫暖的護理師,再到台中文學獎客語詩首獎得主的嶄新身分,近年劭婕始終穿梭在舞台與文字之間,也寫也演。但直到這幾年,她才意識到,有些想說的話,她一定得用「客語」這個語言。


「我們家從來沒有『教』我什麼是客家文化,因為它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身在客庄中,其實不會意識到這些日常,與其他人的生活有什麼不同。」出生於苗栗縣頭屋鄉客庄,劭婕回憶,從小習慣年節會有火旁龍演出,飲食中少不了桔醬,早餐時享受市場炒麵的鹹香,這些都是她童年時的「理所當然」。
第一次產生身份認同上的迷惘,或許是在國中時期。那時劭婕和朋友一起逛當時最時髦的台中中友百貨,在電梯中以客語聊天時,卻被另一位同學制止:「不要講客語啦,在這裡講客語很丟臉!」
究竟為什麼講客語很丟臉,國中的劭婕並沒有得到答案。只不過在那一瞬間,她的確沉默了,把語言與身分一起藏匿。「那種不知為何而生的羞恥感,好像讓客語成了只能在家鄉講的祕密語言。」

我的理所當然,是他人的地方限定
這個印象始終存在於劭婕記憶中,到了大學時期,就讀高雄中山大學的她,更進一步在與同學相處時發覺,原來自己無比熟悉的「日常」,其實是別人眼中的「地方限定」。「大家會說,你們客家人都吃這麼油喔?那個時候才會想說,咦,我吃很油嗎?也才會更意識到『客家』這個身份。」
而在意識到客家身份的同時,劭婕也發現,其他族群與客家的關係似乎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遠,像是聽著捷運播報各站站名的廣播聲時,客語說法常是被「諧仿」(註1)的語言;與此同時,自己與客語的關係,卻似乎漸行漸遠,像是不小心撞到別人時,脫口而出的是「Sorry!」打翻物品時嘴上則說著「歹勢!」這些無意識的說法,彷彿隱隱提醒著劭婕——如果她不再使用這個語言,客語便會漸漸離她遠去。
在戲劇裡,找回自己的客家印記
好似老天爺不願割斷她與客語間的臍帶,2018年時,劭婕受邀參與客家電視台戲劇《烏陰天的好日子》演出,首度在全客語表演。而在與客語指導交流的過程中,她逐漸回到母語語境,也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北四縣腔」與客語指導習慣腔調之間的差別。
「我們不會辯論誰的說法才是正確的,畢竟語言只要被說出來就成立。這個過程反而讓我好奇,為什麼我們家會這樣講,而我也在探尋中找回自己,再度成為客家人。」劭婕說道。


在文學中,感受客語的溫暖質地
如果說戲劇讓她重新牽起自己與客家之間的關係;文學則讓劭婕從另一種角度,咀嚼客語這個語言。2024年時,本來就有寫詩習慣的她,首度以客語展開詩的書寫,更憑藉〈跈等你毋知四季〉一詩獲得第十三屆臺中文學獎客語詩首獎肯定。
有趣的是,〈跈等你毋知四季〉以季節物件扣連失智阿婆的生活,但劭婕的阿婆在她小時候便過世,因此這段記憶並不來自她自身,而是透過文學,虛構出從未擁有卻始終嚮往的親密關係。「那有點像戲劇裡的『magic if』(註2),去自問如果阿婆還在世,她會是什麼樣子?她的記憶會怎麼褪去?我又會如何陪她度過四季?」
劭婕解釋,這次創作中,她一來希望透過不一樣的創作手法,讓客語詩不只能與鄉土、桐花等概念扣連,而能夠書寫一些抽象,難以言說的感情。另一方面,她也發覺客語帶有獨特的溫柔質地,特別適合訴說親情的語境。「客語的含義和語調帶有溫暖感,會保護彼此不受傷,」她舉例,阿婆笑罵孫子「阿戇牯」時,乍聽之下像是「笨蛋」,語氣中卻包裹著疼愛與笑意。
咀嚼客語,也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
而在演戲與創作過程中,她也進一步發現,客語有著極其豐富的「嚼感」。原來,演員的訓練讓劭婕對語言的感官體驗特別敏銳,「其實人們喜歡某個字,不只是喜歡它的意思,而是它從嘴巴裡說出來的感覺。客語從口腔裡傳達出來的豐富度,會讓咀嚼客語的過程很有趣。所以說,客語是一個被說出來的語言。」
或許也正是在咀嚼過程中,語言不再只是工具,而是一種被說出來才存在的聲音。透過不斷咀嚼與書寫,那些她想說卻無法翻譯的情緒,如今終於在客語裡找到歸屬感。「我以前從沒做過客語的夢,我一直想知道,什麼時候我才會夢見客語?」她笑道。
這些問題,沒人知道答案。但她計畫一年內創作數十首客語詩,並出版客語詩集,或許我們可以期待,在寫詩與嚼字的某一天中,客語便將翩然現身她的夢境裡。
一件與客家羈絆的物件——油紙袋
「每次回家時,媽媽總會用油紙袋包菜、包包子、包一些我根本不缺,但她就是想給我的東西。媽媽的油紙袋讓我感覺自己一直被記得,好像永遠有個地方在等我回來。」

註1:指用扭曲或誇大的方式,對內容進行帶有嘲諷意味的模仿。
註2:中文翻譯為魔力假使,指演員為了找尋角色動機,以假設口吻反問自身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