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tella Tsai
攝影｜Ogawa Lyu
來自閩客混血家庭，舞蹈工作者林素蓮自小就習慣父母兩邊家族說不同的語言，出生竹南的她嫻熟閩南語，卻對客語一竅不通，只記得母親會用客語跟外婆煲長長的電話粥，然而當她回到外婆家，全家總會貼心為她切換語言頻道，讓她安穩地當唯一的客語麻瓜。
國中舉家搬到頭份，那是素蓮頭一回踏入充滿客家小孩的學校。「同學間都用客語聊天，一開始真的不太適應。」素蓮笑說，一句都聽不懂的她，只隨興學了一句同學常講的詞，後來才知道是髒話。沒想到，這句話成為她至今唯一還記得的客家話。
表演帶來的怦然，成就感加薪助燃
小時候的素蓮支氣管不好，醫生建議學舞，母親帶她報名坊間舞蹈社。那時的她還談不上喜歡，小學時一度中斷，直到一次縣立舞蹈比賽被老師相中，四個女生，老師先問誰會下腰，素蓮不會，卻硬是走到旁邊擺出下腰的姿態，雀屏中選。「我還記得是演一群要被獵人射殺的伯勞鳥，我就是領頭的那隻鳥。」下腰成功的瞬間，對那時的素蓮來說充滿怦然的成就感，回家立馬要求繼續學舞，就這樣一路跳進高中舞蹈班。
所幸，身體也沒負她，屢屢在校內外的舞蹈比賽斬獲獎項。印象最深的是「2004 舞躍大地」舞蹈創作比賽，分明是大學生與社會人士角逐的賽場，老師卻推她越級挑戰。素蓮選了蔡振南的歌搭配現代舞，演出還加入現場演唱，作品〈給阮鄉的歌〉最後拿下優選。同年的金牌和銀牌，分別是彼時還在大學的周書毅與黃翊；而掛在林素蓮名字後頭的「竹北高中」，在一排知名大學、舞團與獨立表演者裡，格外醒目。
「那時候真的覺得，我不會跳舞欸！」
當年考上臺灣體育學院舞蹈系（現國立臺灣體育運動大學），七年的科班生涯奠定紮實基礎，也在各式比賽中展露編舞的潛力，順利考上第一志願北藝大舞蹈創作所，獲得這場舞蹈人生馬拉松的門票。
跑道很長，路很崎嶇，她從起點就跌跌撞撞，赫然發現科班教育固然給了她一具錫人的身體——她可以編舞、跳舞——但想成為真正的「好」舞者，就得漫山遍野去尋找心臟。
就在那時，她遇上了林懷民的課。這堂向全舞蹈系開放的課，想修的人得先經過書審選拔；一學期只上七天，從早到晚的密集訓練，素蓮用「生不如死」來形容。林懷民的博學像把刀，鋒利地割開舞蹈生的皮囊，從裡到外嚴格檢視。「我當時就是個鄉巴佬，好不容易考上北藝，滿腦子只知道把舞跳好，老師今天講建築師、明天講畫家，我一個都不知道⋯⋯」素蓮回憶道，有一天林懷民受不了，對她說：「素蓮，妳什麼都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我不想跟妳當朋友。」那是她第一次萌生休學的念頭。
擊潰她的還有無止盡的編舞 solo。每天都要自編自跳，林懷民三小時後進來，點了菸盯著素蓮，她感覺自己已將畢生所知的動作都跳遍了，老師依然輕拋一句：「再來，沒招了嗎？」
「我那時候真的覺得，我不會跳舞欸！」兩學期的折磨在她心中刻下放棄的念頭，很傷，卻沒讓他真正拋下對舞蹈的熱忱。「這可能跟我心中的客家精神有關，」素蓮苦笑說，「我媽是那種無論生活有多苦，都會堅持替家人把苦差事撿起來做的女性，一句怨懟都沒有。」
不轉彎的勇氣，要做一輩子的
研一開始，素蓮就許下一年一作的目標，創作沒停過，對舞蹈的堅持更無一絲軟化。2022 年她在表演中遭逢嚴重腳傷，一度得用輪椅代步，生活與工作同步停擺。一路堅定的步伐突遇懸崖，她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亂，跳下去，還是轉彎？
「在那之前我從沒想過舞蹈以外的事。」素蓮回憶，那時她一邊復健一邊思考還能做什麼，整整兩年的暫停和休養，轉行的念頭在她腦中閃過無數次，求神拜佛沒少，結果連媽祖都告訴她：「不要想了，妳做別的都會失敗。」
走過那兩年低潮，現在的素蓮想通了，此生既然只適合舞蹈，那就跳下去。現在的她還可以跳、可以編，也繳得起房租，就不要再想轉行了。採訪這天，我們請素蓮動動身體來拍攝，她謹慎地從包包拿出護膝戴上，過去那個連下腰都不猶豫的她，如今安全最重要。
從我獨自升級到穩定配速的馬拉松，現在的素蓮知道，無論如何要顧好這具身體。媽祖的籤詩言猶在耳，舞蹈這件事，要做一輩子了。
一件與客家羈絆的物件：哨子
哨子。 高中舞蹈班時期，未成年的素蓮只能住校。離家那年，母親給了她一個哨子，「女孩子身上一定要有求救的道具。」金屬哨子繫在鑰匙串上，是安心，也是母親心繫女兒的心，一繫20年。前陣子她發現金屬生鏽、外殼也塌陷，吹了無聲；便自己去買了一個新的替換，一模一樣的，再把壞掉的哨子好好收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