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妮爾
攝影|Kris Kang
「你知道客家話的『雨』要怎麼說嗎?」
鄭烜勛回憶,大學時期有一個民俗學老師知道他是客家人,便如此問道。他說印象好深刻,因為自己左思右想,腦袋裡都找不到「雨」這個字的發音,「我媽媽是四縣客家,爸爸是海陸。雖然我不太能講,不過很能聽。這是自然養出來的技能,一定要會聽才能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秘密——可是,那時候我真的想不到雨的客家話要怎麼念。」
海陸腔不講「下雨」,用的是「落水」這兩個字。烜勛後知後覺地想起,更晚一些,他才發現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與「落水」的意象連得好緊。「特別是當我回新竹芎林阿嬤家,從小玩到大的那個三合院早就因都更剷平、重新規劃為住宅區。」
許多景物,如今只存在於烜勛的腦海中,他說:「所以,總覺得我的記憶好像也掉到水裡了。」

修補空間的細節,成為活過的樣子
作為一名舞台設計師,烜勛還抓不準怎麼跟家人解釋自己的工作。「這真的好難敘述,有些人對舞台的想像可能就是一片佈景,但實際上的舞台設計包含很多抽象的感受。」
他苦思許久,試著形容——自己的工作就像是把劇本意在言外的事情,一點一滴地放進舞台的配置之中;那並不只是「漂亮」而已,而是創造故事的空間、創造出活過的味道。然而,這一切往往只是一種氛圍,難以被指認;也讓他不禁懷疑:有沒有可能,自己一直以來都在為他人無法看清楚的事情忙碌呢?
可是怎麼辦,烜勛好像無法克制自己在細節中的執著。
2024年引發大量話題、莎妹劇團的《誠實浴池》即是一例。烜勛說:「這十年的台灣,被歐陸劇場結構的舞台影響比較多,常常追求乾淨大方的視覺,很少有像這齣戲一樣,能放入這麼多細節的舞台了。」
如人所知,台灣劇場的節奏分秒必爭。週五首演,多半都是週一進場裝台,不過短短三、四天就得讓舞台成型。偏偏,真正到了台上,搭配燈光、觀察觀眾席的遠近效果,設計師才能發現哪些地方還需補強。
烜勛舉例:「《誠實浴池》燈光架設完成以後,我才發現從玻璃打進來的光太乾淨了,光打在破掉玻璃上的效果,不會是這樣。」與劇情的意象不符,但這種反光上的細微差異,他也很難向夥伴說明,「所以我最後乾脆自己下去調整。」

我知道每一扇門後面的樣子
烜勛的性格裡藏著一種很古老的浪漫。所謂的浪漫,指其念舊;至於古老,他找回記憶的過程不是仰賴 AI,而是一磚一瓦地將舊有記憶搭建回來——雖然說,他自己大概不會同意那樣的情懷是種浪漫,畢竟許多事情的初衷,興許都是一種「客家精神」蠢蠢欲動。
大學以後離家唸書,而後深耕台北。有好一段時間,烜勛與家鄉的關係,成為逢年過節的熱鬧爾爾。直到某次為尋找舞台道具,誤闖一間模型店,找到一堆小人物模型。「我那時候也不知道這能幹嘛,但它好精緻,就買下來了。」說完,自己也笑了。東西買了擱置不理,他覺得好浪費,索性重拾大學時期課堂上的手作靈魂,「學生時期我們常做劇場模型,當時就想說要不要為這些小人物做一些空間、隨意擺拍⋯⋯」
簡單的起心動念,卻讓雪球愈滾愈大。小人物的模型組合變成一個企劃,順利投上全球客家串流計畫,烜勛才開始有意識地返回原鄉,尋找童年時期的客家線索。也是在那一刻起他真正發現,「奶奶的祖厝已經完全不在了,原先的三合院變成了連棟住宅區,所有的景色都跟過去熟悉的不一樣。」

那是一個原點。現實中已無法被田調的景色,他只能更努力地從腦海中打撈。微縮模型作品《落水》搭建出一座小小三合院,放上小小人形——烜勛說那是他的童年,那是他從小生活的空間:「雖然外觀看不見,但是模型中的每一道門走進去是什麼樣子、是誰的房間,我都知道。」
或許,關於記憶、關於舞台設計,都好難向旁人解釋它們到底是什麼。但,有沒有可能不擅長解釋也沒有關係?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好:「記憶落水了,我會趁滅頂之前,持續將這些光景重現。我會一直這麼做。」

一件與客家羈絆的物件:方口獅
小時候過年,全家回祖厝殺雞殺豬、擺流水席,他最期待的就是看方口獅咬紅包,有時紅包多到吃不完,一演就是4、50分鐘。這隻方口獅是哥哥姊姊親手做的,純粹好玩。他曾質疑為什麼不找更快的方法做,但後來才懂,他們只是按著古法,把每一步都做好。一隻方口獅,像極了家裡的過年——熱鬧、費工,卻也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