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翊彤
攝影|郝御翔

「電影裡不是常常有那種場面嗎?比如太空發生爆炸,大家要共同執行一項營救任務⋯⋯」團隊於是飛快地敲打鍵盤、緊盯數據,成敗之間彷彿時間靜止——隨後,危機宣布解除,眾人歡騰,彼此鼓掌擁抱。
「每次看到這幕我都會哭,屢試不爽。」黃惠偵自己講起來也覺得好笑,「這大概是一種對集體的過度期待吧。因為人要一起完成一件事真的好難,有時候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無論是自6歲起隨媽媽在牽亡歌陣工作,或是20歲後重新社會化、穿梭工運組織和抗爭現場,關於信任的模樣始終內建在黃惠偵的想像裡,渴望愛,渴望不義能被看見,更迫切需要明白自己倖存的意義。然而,人性有其軟弱,謊言、冠冕堂皇的虛偽,她看得太多。
超渡亡者的法師,卻難以擺脫縈繞自身的詛咒,舉起攝影機至今近30年,她覺得自己還沒完全死心。
從牽亡少女到持攝影機的人
國小三年級時,為了遠離父親家暴的陰霾,黃惠偵的媽媽帶著她和妹妹出逃中和家,連戶口名簿都沒拿。從此,失學女孩繼續跳牽亡維生,哪裡的房租便宜哪裡去。
想看書時,她會跑到金石堂,一站就是大半天;直到快成年,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圖書館的存在。「那時住在蘆洲,有一次經過家附近的頂好超市,看到二樓招牌寫著『圖書館』,我心想:不用錢又可以借回家,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地方?」
當資源匱乏到一定程度,人是很難想像未來的。「我媽自認對我最好的職涯安排,就是把我送去戲班學琴,以後好作文武場的樂師。」她還真的每天乖乖報到,只不過心思都在看戲,三弦學得力不從心。沒多久,指導的老師不幸過世,她也原地解脫。
彼時,20歲的她還是陣頭中心的前場舞者,那年也發生了好多事——黑道打電話來才得知媽媽欠了一屁股債,聯絡人填的是她的名字,世界毀滅。同一年,楊力州導演給了她影展的廣告單,啟蒙來得不早也不晚。於是,她靠自己存錢買SONY TRV900,跑去蘆荻社大學紀錄片製作,還因此結識了一群社運工作者。
嶄新的視野鋪展開來,這次她不想再跳牽亡了。
「小時候出陣見到的喪家都很客氣,老人家非常愛你,甚至會交代晚輩,死後要再找我們來表演。」然而,社會變化太快,舊時代的民俗祭儀漸漸在城市中失去棲身之所,「一旦惹得周邊居民不開心,他們就報警說我們妨礙安寧,也有人直接從樓上丟東西下來。」


直面真實與傷痕的鏡頭
黃惠偵當年有所不知的是,整個社會其實也變得太慢。慢到她往後數十年拿起攝影機投入各式運動,拍了又拍、喊了又喊,口號底下卻是一場又一場的幻滅——自詡進步派的人士成天炫耀自己睡了誰,處境同樣艱難的群體則彼此競逐資源——但這些最好都別說,因為總有人講,大局為重。
2008年她還在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工作,《八東病房》和《烏將要回家》先後記錄了在台移工的處境;同年她也開始拍攝三鶯部落,甚至把部落的人一起帶去聲援移工,「其實很多族人原本很討厭移工,認為工作機會都被他們搶走了。」幾度站在同一陣線,有沒有因此轉念?可能有,可能沒有。但,一場運動若曾鬆動人們的認知,就算最終沒有得到預期的成果,仍是某種程度的成功——哪怕是對惠偵而言,那些曾在抗爭路上相挺、踏實做事的人,也在某些時刻撐住了她,讓她知道,並不是所有理想都會落空。
女兒出生後,黃惠偵帶著她一起去三鶯拍片,去了幾次卻說不想再來。「有位受訪的阿姨跟她說『漢人都是壞人』,她不懂為什麼,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事。」原住民土地被侵佔的不義,以及漢人世世代代所背負的原罪,難道一輩子只能這樣互相消磨嗎?「我覺得,轉型正義對我們而言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如果沒有完成,我們的族群關係會一直卡在原地。」
何止是族群,家庭亦是。很多話再不說,遲早會憋出傷。
2016年,惠偵執導的《日常對話》將鏡頭對準自己與母親,談女同志、談家內性侵的創傷,也談那些從來沒說出口的愛。隔年,大法官作出第748號解釋,宣告不保障同性婚姻自由與平等已屬違憲。過去,自己的母親被指為變態,她百口莫辯,如今社會好像真的稍稍往前了;而那些年籠罩整個家庭的陰影,惠偵花了近20年的時間拍成一部電影,她想告訴媽媽:雖然很不舒服,但我活下來了——我希望妳也是。
曾經的她好糾結媽媽到底愛不愛她,有了女兒後一度想著沒關係,反正她會愛我——但,終究是治標不治本。舉起攝影機,焦距拉近再拉近,《日常對話》拍下母親好近的臉龐,那是渴望親密的距離,亦是傷痛除魅的過程,關於答案她已經明瞭。
「有一次我問女兒,這世界上妳最愛的人是誰?」睽違多年,彷彿有人輕巧解了那道咒,黃惠偵聽見她稚嫩而理所當然地說:「我最愛的人,是我自己。」


一件與客家羈絆的物件:交工樂隊《我等就來唱山歌》專輯
知道自己擁有一半的客家血統,但因為不喜歡父親,從前也沒打算要認同。1999年,交工樂隊成立,美濃反水庫運動如火如荼,惠偵買下專輯。「看到他們站出來反水庫,會覺得——這些人也太強悍了吧!不像某些講了一口好社運的假左派,他們是真的在實踐。」當年她剛投入社運,人在竹東涉世未深,聽著交工多少學一點客家單詞,有時也會聽到哭。「是交工讓我可以接受,自己有一半是客家人。」成為母親後,當女兒好奇地問:「那我是客家人嗎?」她終於能耐心而溫柔地給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