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妮爾
攝影|郝御翔
即便離家不遠,恐怕還是會生出鄉愁。
編劇陳弘洋談起自己的原鄉新埔的時候,便是如此。
「我家還不是鎮上的中心喔,到新埔鎮要再走十幾分鐘。從小到大,最近的一間7-11要步行40分鐘,這幾年好像開了一間OK便利商店吧?我高中去學校的時候要轉搭好幾班公車⋯⋯。」陳弘洋細數這些「麻煩事」的時候,卻一點沒有麻煩的表情。
過去,也當然曾嫌棄過家住得太遠太偏,學生時期唯一的樂趣竟然是到光南買文具。沒想到,上了台北念書以後,原先不以為然的日常生活,都成為他心心念念的存在,就連家裡附近的早餐店彼此以濃濃的客家腔華語對話,都讓他備感親切。
他的鄉愁不僅只是北藝大所在的關渡與新埔的距離,有時候也是華語以及客語之間的差距。陳弘洋得是上了大學,才忽然驚覺——「欸?我原來是少數喔?」
他說的「我」,指的是客家身分。

原來,我是少數?
客語是母語,陳弘洋在家中說得理所當然,沒有年輕一輩的斷裂感。理由之一,是他從小與阿公相伴。
家鄉偌大的集合式三合院住宅,左鄰右舍都是他喊得出輩分的親戚。陳弘洋與阿公特別親,睡在一起、玩在一塊兒,且阿公幾乎不講華語,兩人對話起來也流暢自如。他說:「阿公離世前一個月,我人在澳洲打工換宿,收到消息趕回老家,那一個月在床邊跟阿公講的也都是客語。」
離家以後,他沒有一刻忘記自己是誰,倒是身邊的同儕先驚訝他的客語流暢程度。
同輩中人,雖然也曾見過其他客家人,但是年紀越長才發現,他自認為普普通通的客語能力,竟足以是旁人稱羨。既然如此,疫情期間,索性考個檢定,口說項目也拿了個高分。
不過,越是努力就越讓陳弘洋生出歧異性——原來我的母語,是得這麼努力才能保留下來的東西嗎?
甚至,某些時候下南部旅行,偶見旁人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應該懂河洛話,反而嘲笑他不會說此語種,陳弘洋說:「說真的,我認為我的河洛話比多數河洛人的客語說得都好,那是因為流行文化的強勢。他們要求我必須懂河洛話,才能代表我是一個台灣人,這件事讓我有點受傷,但我不怪他們,因為這關乎長長的臺灣歷史脈絡。意識到這件事後,我反而更加努力,想把自己的客家身分找回來。」
於是乎,陳弘洋的第一部客語劇本:《水梨》於焉誕生。


不必仰賴標籤,客家本是我生活的方式
《水梨》的創作,一來是源自家鄉的情感推使,二來也不能離開台灣大環境於客家文化上的推動。
陳弘洋回憶:「2020 年演員吳奕蓉以《大桔大利闔家平安》拿下金鐘迷你劇集的最佳女主角獎,那是客家電視台的作品,我也是因為得獎才看的,看了以後非常驚喜,真是好看!除了召喚我很多兒時記憶之外,也是第一次讓我感受到,客語不用成為一個標籤,它能夠僅是一個戲劇元素。像是那個作品就是在講一個女孩子的故事,沒什麼客家標籤在裡頭,演繹的就是人的生活。這個機緣,促使我進一步思考,我能夠如何使用客語來表現我感受到的生活?」
有這樣的起心動念,加上就讀北藝大學習過大量西方經典文本,陳弘洋後來找到的立基點,便是改編契科夫的《櫻桃園》為他的《水梨》,藉由整個家族討論那片果園是否變賣的過程,展現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聯。
陳弘洋首次以客語創作,雖是如此,他在排練的過程同時發現,客家文化本身就是一種包容性極高、能與他者文化自然結合的狀態。甚至演員也發現,某些對話若執意以全客語進行反而不切實際,得多種語言的混雜——華語、河洛話、客語交錯前進,才能捕捉真正的日常。
同時,陳弘洋也因此能以用更純粹的心情,思考自己的過往。
「我家是真的有一片水梨園。」陳弘洋說,那片山間某處的水梨園,他小時候經常與家人開著爬山車上去,穿梭在其中玩耍。而後,童年的山間遭遇土石流,幾乎以不可逆的悲劇襲擊整片果園,以至於現在,他們的「水梨園」不再種植水梨,後因家鄉農業推廣,改種愛玉。雖然如此,「如果老爸有天要把水梨園賣掉,問我會不會難過?過去我真沒想過,一直到寫這劇本的時候才發現⋯⋯會欸,賣掉的話,我一定會非常難受。」
以客語創作,好像是重新把無意識的執著,一點一滴拉回來的過程。
說到這裡,被問及未來是否有其他客語創作的計畫,陳弘洋思考了一會兒,說無特定想法,但也不排斥任何可能。
畢竟,他已非常明白,客語的存在於台灣這片土地,不再是理所當然。雖然如此,每一次重新回望自身的生命,絕對都是理所應然。我們可以期待陳弘洋一點一滴下放他生命中的執著,放回日常生活中,讓客家不再成為一種標籤,而是一種生活的狀態。
當然了,也將會持續成為,他創作故事的其中一種方式。
一件與客家羈絆的物件——母親的衣服
「我床上有很多東西,每天會選一個抱來睡,可是讓我抱最久的還是我媽的衣服。大概是國中開始,有天我隨意從我媽的衣櫃抽了四、五件衣服,抱著睡覺,每一件觸感都不一樣。我們家很亂,可能我抓了這些衣服我媽也不曉得吧?但這些衣服就是我的小被被,抱著才會有安心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