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ˇ ge senˊ fad ──muˇ gien foˇ
文|蕭詒徽
攝影|張天駿
那年他十六歲,自己一個人北上唸高中。搭火車從平鎮到板橋,行李只有一個包,裡頭幾件衣服、內衣褲、一串衛生紙,心想到時候缺什麼再買就好。殊不知到站下車,一回神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拿,把行李忘在車上了。
打電話問台鐵,東西已經找不到,本就不多的私人物品往七堵方向消失。如今三十歲的巫建和仍然記得那天晚上的自己:「我那時候就覺得,來到台北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就什麼都沒有了。」
忽地孑然一身,但他不以為忤。小時候家裡物質條件不豐,兒時的他玩兩個姊姊的芭比和紙娃娃,沒有自己的新玩具,卻也開心得很;洗澡洗一洗熱水沒了,一家五口得熬個一兩天才叫來一桶五百的瓦斯。巫建和熟悉、也安於這些沒有,「現在,我只要吃飯能叫一桌小菜、蓮蓬頭打開有熱水,就很高興了。」
高二那年第一次接戲,過往受訪時他說是為了籌學費。其實學費不缺,他只是想盡快減輕家中負擔。今年二月,他在公司春酒抽中林柏宏的紅包,五千塊,他加碼幾千又捐出去,後來在Facebook上發文:「回家睡醒後想了許久,我保證下次抽到絕對不捐不加碼,我要留著拿去買東西⋯⋯」
買什麼?他有收藏太陽眼鏡和手錶的愛好,曾和吳慷仁蒐到同一款眼鏡,成了一起逛店的同好。為什麼愛太陽眼鏡?他也有一番道理:「我覺得眼鏡作為一個配件,戴起來的時候它不能跳出來、要變成你身上的一部分;然後隨著時間,它會和你的身體越來越服貼。我喜歡這種感覺。」
不過,他也不是那種非買不可的人,發文昭告痛失紅包的初衷不是真的缺錢,只不過他從成為演員之後就開始包紅包回家,接著就再也沒有收過紅包了。
「我真的很想再收到紅包⋯⋯」早早經濟獨立的他,不伸手向家人拿錢的心願圓滿,倒是有了收紅包這麼一個小願望。
無他,無我
還有紅包可領的時候,他把錢都拿去買書、看電影。從小巫建和就對學校功課沒興趣,卻嗜愛讀書,兩個姊姊成績優秀,換得長輩獎金買玩具、買CD,巫建和卻只能等一年一次的紅包。有了錢,一套三十本的偉人傳記說買就買;最近朋友們開始有了小孩,那些書他也成套成套地送出去,「反正內容我都記在腦子裡了。」
早在上台北住校以前,他就習慣自己搭車轉車,到真善美戲院,看那種「桃園可能沒有戲院會播」的電影。問他看些什麼,他說忘了,依稀記得是像《飛越杜鵑窩》那樣的片,沒有人會陪他去看,看完了也沒有人可以分享。
那些無人可說的心得,許是成為了他身為演員的養分。巫建和生涯最初兩部戲就拿了兩座金鐘,但這並不是他後來以演員為志向的主因。
「我喜歡演戲,是因為可以有一陣子專注在一個角色,不是你自己。這其實滿痛苦,但是又滿過癮的。」
剛開始演戲的那陣子,他自覺不是科班出身,什麼技巧都不懂,只能鬆鬆地到片場、鬆鬆地聽導演指示。所幸從小的閱讀愛好為他帶來意外的幫助,讀本時看故事全貌而非單一角色,加上記憶力好,台詞看兩三遍就記住了。
「現在很多劇都很注重演技,追求演員表現出『很會演』,或者追求角色很多變。但我其實不喜歡這樣。有時候,人就是擺在那邊,然後把氛圍和感覺拍出來就好。我滿喜歡那種很淡的故事。不激烈,但融在故事裡。」這番道理,也有點像他喜歡太陽眼鏡的理由。
非科班出身,讓他經常以肉身實踐的途徑尋找角色。演《阿波羅男孩》,他在拍攝前走繞場景空間,走到記住地上什麼東西可以踩、哪片木板會滑;客家出身的他不會講台語,遇到台語台詞就一句一句標音,天天和劇組的語言老師用台語說話。
有了,再沒有
今年初上線的影集《愛愛內含光》,他飾演的阿嶽是一名賭場經理,出口成髒,江湖味濃,卻是深櫃。這不是巫建和第一次挑戰非順性別異性戀的角色。2023年他在電影《成功補習班》飾演夢想變性的高中生「和尚」,準備過程中巫建和穿了半年高跟鞋,直到能穿著高跟鞋跳繩為止。
這次演阿嶽,他去Gay Bar待了好幾個晚上,想知道非異性戀是什麼感覺。不過,比起找和演,巫建和此刻思考更多的是不找和不演。
「有一次我在吃火鍋,看到隔壁的陌生人也在吃火鍋,然後我就突然想到,我們表演有那麼多體系、那麼多概論,那麼多演員用盡全力,但我們其實只是在演隔壁桌吃飯的人。」
他喜歡走路、騎腳踏車,這些日常流連的時刻中他常有頓悟。「表演其實沒有『演』這件事,可是你演久了,一定會有演的成分。你只能一直把那些演降到很低。這很難,因為你收到劇本後一定會思考,想要放大一點、縮小一點。」
「我覺得演員不應該做這件事,但是又不能說不做。是要做了,再把它忘掉。」
難的不是沒有,而是有了之後再回到沒有。後來演和尚、演阿嶽,他心裡不再有性取向之分,而是用愛去概括角色行動。「在《成功補習班》,我一直想演出一個女生的樣子,後來發現是錯的,重點不是這個人愛不愛男生,而是他愛不愛這一個人。」
格子裡,格子外
這幾年除了演戲,他也開始做一些不那麼演員的工作,上《全民星攻略》答題闖關,在《演員們的旅行》和范少勳、林予晞闖蕩首爾。問他開始錄節目有什麼契機,其實還是為了演戲:「節目錄影的攝影機是一直跑、不中斷的,和演員一個鏡頭可以一直中斷的感覺很不一樣。我覺得這對增加體驗,還有反應跟口條都有幫助。」
雖是為了演員工作,但過程本身也有快樂。「上節目很開心啊,演戲好累喔。演戲你會在一個角色裡面,上節目你可以一直都做自己。」
可是一開始當演員,不就是因為不做自己很過癮嗎?
「對啊,很矛盾吧?當演員就是很矛盾。」他一邊說,一邊像是同意自己似的點點頭。矛盾,但是有他的道理。
上節目一切開心,除了用餐時間不固定。巫建和每日固定12:00吃午餐、17:30吃晚餐,對食物的味道也執著,每回受訪總會提到台北的客家菜不合胃口。提到老家總有吃不完的鹹菜,他興致盎然地向團隊裡另一位客家人確認各家的酸菜肚片湯加不加薑絲、客家小炒裡的豆乾怎麼處理。到台北這麼多年,食物的味道成了他和家鄉的聯繫。
「我覺得客家人很懂吃,因為很節儉、不浪費,所以都要吃好吃的。」
離開平鎮快十四年了。當初身上什麼都沒有,如今則在心中追尋回到沒有。問他除了食物之外,對台北還有什麼不習慣的,他說剛上來的時候發現大家走路都好快,不自覺跟著加快,但後來會想「我跟著走那麼快幹嘛」,步伐兀自慢了下來。
有趣的是,台北依然有什麼留在他身上。「我現在回桃園,停車都會停得非常端正、對齊停車格的線。因為在台北停車格太小了,要很仔細把車停進去,習慣了。」
他的父親會在一旁喊:「停這麼正幹嘛,沒有超出格子就好了啦!」
格子在那,但不要執著格子。說的是停車,卻也像是他演戲的哲思。
✿ 一件與客家羈絆的物件——酸菜炆豬肚
酸菜炆豬肚是巫建和記憶中過年過節家族的團圓菜,上了台北後苦惱於難以吃到道地的酸菜炆豬肚,鹹香濃郁的滋味,成了他牽繫家鄉景色的味覺記憶。
註 1|《沒有的生活》引自言叔夏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