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入山河个心肝肚——山狗大後生樂團顏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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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歐陽嶽
攝影｜陳建豪

那年，1984年，放棄原有美術教職的鐵飯碗，顏志文遠赴美國波士頓，來到恩師翟黑山的母校，柏克利音樂學院，攻讀爵士樂與現代編曲。這顆破斧沉舟地追隨對音樂熱愛的決心，卻遇到人生的第一個困境，原本富足令人羨慕的家庭，卻因養殖鰻魚價格的崩盤，讓父母背上巨額的債務。變賣所有的田地與父親的教師退休金，都無法填滿這個財務的坑洞，於是父母只好赴美投靠親屬，在餐廳打工賺錢還債。遇到這個打擊，客家人硬頸的個性讓顏志文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在短短兩年內就完成學業，返國即接下上揚等音樂界公司的職位，每天以作曲與編曲來賺取薪資、協助家裡。

借問，這條路要通哪裡

1986年學成歸國後回到故鄉，看到村口的中油加油站，那裡原是自己美麗的家園田地，抵債轉賣後，卻化成陌生的冰冷建築。一時，連回家的路都找不著。推開塵封已久的老家大門，面對著空蕩大廳內無人的桌椅，依然在海外奮鬥打工的父母背影突然地冒出腦海⋯⋯這揮不去的椎心之痛，一直在胸口徘迴折磨著，直到1997年發表〈借問〉這首歌，才找到宣洩的出口。「這是我第一首創作的客語歌！那是寫我從美國回來的狀況。」顏志文私下透漏：「我也不想唱，因為我一唱我就想要哭⋯⋯」

其實這股悲傷的怨氣，早已流竄在侯孝賢所拍攝的《好男好女》電影中。1995年，顏志文與林少英擔任電影配樂的作曲，以傳統樂器琵琶、洞簫、嗩吶，以及幾乎接近吶喊的歌聲，生動地描繪出電影中美濃客家青年鍾浩東夫婦苦難的一生。這張電影原聲帶受到國內外諸多好評，近鄉情怯的情感超越語言、普世皆知。這初來的成功，讓顏志文體會到客家歌曲創作的根源：「在客家，過去的生活最深刻的體驗，通常都是比較苦的日子。這些苦日子的感覺壓在我的內心，當我在創作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會把這些東西變成一個有強烈感覺的題材。」

寫過客家歌，就回不去了

1997年之後，顏志文的創作就以客家歌曲為主。生平首張的客語創作專輯《係，麼人佇个唱山歌》也在同年發行，這也是國內主流唱片公司發行的第一張客語專輯。之前寫過許多華語與台語歌曲，但是他坦誠地說：「我用其他的語言，沒有一個像我寫客家歌這樣，可以這麼深深深到我的內心最裡層，最深入。」以客語寫歌不只是語言的轉變，更是掏出情感連結的路徑：「其實我自己的創作，一向以自已最真實跟最深入的感覺為主。」顏志文分析著：「當我們在講客家話，在寫客家話的時候，所有我在這邊從小長大的生活，跟我家人、鄉親，跟這塊土地所有的事情，都在客家話的文字裡面。」

在〈三月的風〉這首歌裡，顏志文巧妙地將新埤冬季西北與夏季東南季風交換的時節，來描述捉摸不定的少女心；而白天滿山遍野的杜鵑花與夜裡處處飄香的桂花等家鄉景色，說明待嫁女子的期待。進一步的以少女的憧憬與家園風光的相應，比喻著彷彿自己回到故鄉後，就能找回當時年少的自我對未來世界的期盼與初心。這是客語與內心之間的化學變化：「所以我必須要用客家話，才能夠寫到我真正的心裡。」

玩音樂，一定要有個樂團

1997年，為了要完整地呈現客家音樂，在沒有唱片公司鼓勵支持下，顏志文獨自成立了「山狗大樂團」。山狗大是客家專有的詞彙，是指動作敏捷，沒有鱗片的攀木蜥蜴。首張專輯發行後，就收到加拿大台加文化協會的邀請，飛到溫哥華巡迴演出，成為第一個輸出海外的客家樂團。樂團從一開始便是包容客、華、台語與原住民音樂的多元性的音樂團體，2008年主唱林鈺婷加入後，化身為反璞歸真的「山狗大後生重唱」；2010年加入銅管爵士元素的「山狗大後生樂團」；2021年紀念因病逝世的鼓手阿昭，單純成深情誠懇的三人簡單樂團；2022年鍵盤手劉道文的報到，樂團如添翼般急速發展，成為標竿性的客家樂團。

這二十六年來，山狗大樂團經過無數的蛻變，然而不變的，是創團的初心——如同山狗大般大步邁向前：「以大大方方走出來，用一種正向、積極、快樂的態度，來面對客家人、當代的客家人。」

因為刻意，所以突破；因為客意，所以國際化

「我的歌快樂不起來，其實我寫快樂的歌，第一張專輯的〈我教你唱山歌〉，那個就是很刻意。」顏志文透露這首歌是為牙牙學客語的兒子而寫的，看著孩子雀躍地嘶喊高唱，刻意地加入快樂元素。在顏志文的眼裡，矯揉造作的「刻意」，是積極跳出舒適區的努力。

在《簷風謠》專輯中的〈十月〉，客家山歌之山歌子刻意地爵士、〈一隻釣梹〉，客家山歌之平板刻意地饒舌，「刻意」讓這張專輯獲得第三十四屆金曲最佳客語專輯獎；《羊尾仔看詩》專輯裡的〈清早个圳溝滣〉中，忍著冰冷刺骨的溪水，苦中作樂哼著山歌的洗衣姑娘，被刻意成一邊高唱山歌，一邊歡喜洗衣等待情郎的快樂姑娘；一早炊煮粄粿，搭著清晨火車〈去高雄賣粄个阿嫂〉，被刻意成踩著放克節奏，歡喜工作的阿嫂。刻意，再次讓這張專輯入圍今年金曲獎的最佳客語歌手獎、最佳客語專輯獎，以及跳出客家框架的「最佳專輯獎」。

2024年，山狗大後生樂團被邀請於捷克的世界著名的音樂節MEZINÁRODNÍ HUDEBNÍ FESTIVAL LETOHRAD中演出，並在捷克的幾個大學間巡迴演出與參與講座交流會。「這個演出就完全不是客家的，是針對所有在地當地寫歌的音樂人」，顏志文興奮地說：「更打開客家音樂領域，也為我們過去演出的歷程，開啟另一個更好的一個格局。」

在新埤的日子，顏志文經常在自家門前，自彈自唱，唱著深入他內心的語言，用客語與山河對唱，這樣的景色，也將穿越地理界線，飄洋過海，抵達世界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