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ˊgaˊhiunˊ:「tu panˊfongˊgiedˋkon dedˋcudˋmˇhe diauˊlungˊduˋge diauˊ,giˇbeuˋhien cudˋloiˇge he 『ngaiˇqiu he ngaiˇ』。」
文|謝沛瑩 攝影|PJ Wang
二○一八年,藝術家詩人潘家欣舉辦個展〈春分的巨人〉,向杜潘芳格與鍾肇政致敬,其中〈星十字。針腳。女人樹〉這組展品,吸收杜潘芳格詩作的主要意象,以纖維藝術作為媒材呈現。潘家欣平常多用紙材,纖維可說是特別呼應詩人的處理方式。她表示,由於農業社會分工的影響,纖維藝術很容易與女性連結;構思時,腦中浮現的第一景,正是杜潘芳格正在使用自己(一度被壓抑的)語言作為針線,因此保留了刺繡框以呈現正在刺繡的動態感。最後,刻意維持作品的「未完成」狀態。潘家欣說,杜潘芳格的詩裡有種難以名狀的不完整,或拉遠視角、以他者角度觀照自我的特殊風格;「那個距離感我不知道怎麼去說,所以我就用縫到一半停下來的方式呈現。」
當時由於策展的方向設定,潘家欣重新深入地閱讀杜潘芳格;她自陳,當結婚生子、生命經驗終於跟上詩人時,才發現不論意象選擇或切入角度,杜潘芳格都能跨越世代地讓人感到新穎。「比方說〈子宮〉這首詩,大學時期就這麼唸過去,根本不會理解到它是如此豐富而沉重。而〈聲音〉講她失落語言又拾回的過程,我重讀時也強烈共感。」潘家欣表示,開始工作與婚後,必須大量使用台語,才發現自己無法像過往精細地操持語言、表達變的很不流暢,如同杜潘芳格所描寫的「聲音被牢固地鎖上」。
但不論是聲音或子宮,在杜潘芳格筆下,都有著超越時空的縱深與多層意義,甚至跨過了個人經驗,而開展出政治意涵。潘家欣說,那個年代男性作家寫的政治詩多半非常直截;但如果要向世界介紹那時的政治詩,〈聲音〉得意象可能更完整。至於〈子宮〉,「你看現在人們不是還會說女人是行走的子宮嗎?」她淺笑著將詩攤平,「最淺層地讀來,就是在講女人、也可能是自己的生命經驗。但參照詩人的宗教信仰,又可以從神跟人的關係這層來看;比方說『人是世上的過客』、或『人通過了甚麼之後被轉化』。」潘家欣解釋,杜潘芳格的很多詩作都表現出這種繁複的層次。「我不太喜歡後設地說超現實主義,因為她的文學訓練過程沒有這種東西;但她的作品有一種重影的感覺,這種重疊的瞬間我覺得很美。」
她詩的斷裂與永恆
除了意象繁複,杜潘芳格的寫作因為語言遭受多次斷裂、重新連結,自然呈現出相異於當代口語,參差而斑斕的語言表現。潘家欣解釋,詩人的語言在自身或他人的轉譯中間,仍保留著一點客語或日語語感,而這樣不流暢的斷句、些許偏移的介係詞用法,正好符合了當代的審美觀;「所以我們會覺得她的東西很現代,甚至如果把作者名遮掉,搞不好會覺得是出自一個當代的年輕詩人。」但比起「現代感」,潘家欣更傾向以「永恆性」來解讀杜潘芳格詩中的新意。詩人的語言風格與節奏固然在當代人心目中很「現代」,但更重要的是,其作品中的生命課題以及回應,能夠超越時空的流轉;「杜潘芳格的看法不一定對,但只要人類的結構沒有大轉變,她提出的觀點都非常值得被討論。」潘家欣如是剖析。
永恆性的另一個表現,在於杜潘芳格對於「客家」或「女性」身分的展演。「她當然以客家身分為傲,但似乎不會糾結在『甚麼是客家人、要如何定義客家人,或如何定義女人』,她表現出來的是『我就是我』。」潘家欣說道,而無論這樣的自我演示原因為何,她「寫自己的語言」這件事在文學研究上都十分珍貴;「因為,在各式各樣講自己語言的詩人中,在形形色色的歧異度中,我們才能更完整的捕捉到那個時代的面貌,更甚者,找出所謂的共同性。」
框架之外的硬派女人
雖然杜潘芳格背負著她所處時代的沉重,但潘家欣在創作的轉譯與致敬過程中,並不打算回顧詩人的一生,「我想提煉出來傳承給後代的,是我覺得她做為一個客家女性,生命經驗中相當璀璨的部分、給人力量的部分、或詩作中很好的意象,例如相思樹、玫瑰花、針刺、無所不在的光。至於她生命中的苦難與束縛,我不想多談,因為我希望後代的詩人都不會再經歷到。」演繹時,潘家欣也刻意避開太過明顯的族群或時代架構,「因為杜潘芳格顯然就不是被框架困住的人。我要跟她致敬,還自己進去框架內,感覺不太適當。」
閱讀與演繹杜潘芳格,為潘家欣帶來很大的激勵。「因為我會想,天啊那個時代的女作家可以寫出這麼厲害的作品,我(作為後起)要再加加油才行。」潘家欣也表示,杜潘芳格重新點燃自己對早期台灣女性作家的興趣。「過去課本選錄的女詩人作品常常跳脫不了婉約、被動、美好的刻板想像;可是當我們看到這些強而有力的詩作也同樣出自於女詩人之手時,才能真正拓廣對性別的認知。」潘家欣說,女性其實多采多姿、想法也很酷。比方說杜潘芳格面對生命苦難時,她轉向神性的追求:「當全世界都在壓迫自己、家庭也在逼迫自己時,信仰並非逃避,而是把追求層次提得更高。這種狂狷進取之感其實很草根。」那神性其實就是杜潘芳格的 hardcore(硬派)精神嗎?潘家欣大笑著答,「對」。
一首屬於時代與季節的選詩
潘家欣挑選了〈多倫多之秋〉這首較少被引用的詩,送給立冬將至的時節,以及時代中焦急於定位自我的每個人。「或許我們一直在追求語言的表現、期盼時代的轉換,但秋風吹起、葉子叫著好冷好冷時,在不知不覺間,其實很多東西就水到渠成了。這是一首很平常的詩,但是非常生動,」
〈多倫多之秋〉
什麼時候樹葉會紅?
什麼時候樹葉轉黃?
當秋風吹起時,
沙沙地響著時
樹葉一邊哀叫著
「冷啊,好冷啊!」的同時
變黃了!變紅了!
在我們正睡得溫暖的夜晚之時。